蛇结
我竟然也可以让人对我产生兴趣,可以讨人喜欢,可以引人动情。我心中的爱意与我勾起的、我自认为勾起的爱意融为了一体。我个人的感受并无任何实实在在的意义。重要的是我确信你对我的爱。我的影子映在另一个人身上,这个映在别人身上的影子原来丝毫不令人厌恶。我在隽味的放松里绽放自我。我还记得我的整个身体都在你的目光下冰泮,我心中的情感则宛如源泉得到了解放一般迸发而出。拉拉手抑或在哪本书里夹上一枚花瓣这类最寻常的温柔之举,都让我感到新奇,都令我觉得心醉。
很是奇怪,在我们人生之初刚刚得到一点儿幸福的眷顾时,竟不会有人给我们提个醒,告诉我们:“不管你活到多少岁,你也不过只享有这几个小时的快乐。好好品味吧,品味得一点儿渣滓不剩,因为过后什么都将荡然无存。你看到的第一眼泉水也会是最后一眼。好好一次喝个够吧:你以后将无水可饮。”
他不让会你幸福,是因为他帅、他有魅力、他人见人爱。也就是说,幸亏我长着一张不争气的脸,外表看起来不好相处、拒人于千里之外,所以能给你带来安心。
我抬头看着你,有那么一会儿陷入对你的恨意之中。许多年后的今天,我口中似乎仍能体味到这恨意带来的苦涩。
我一直跑进书房,打开紧锁的抽屉,从里面抽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手帕,正是那晚在上巴涅雷为你拭干眼泪的那方手帕。我真是个可怜的蠢货,亏我当时还傻傻地将它紧紧揣在胸口。我拿着手帕,犹如要淹死一只狗一样,在上面系了块儿石头,将它丢进了一个我们这里被称作“阴沟”的水洼里。
“是啊,把我当个权宜之计来爱而已。在肉体上表现出兴奋并借此让对方相信你是爱他的,向来都是件易如反掌的事,肉体上的兴奋并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。我从前也并非恶魔一个,任何一个女孩儿只要爱我,也许她让我怎么样我都乐意。
接下来的几年里,你进入妊娠反应、状况不稳定然后分娩这一多次重复的流程。这也为我疏远你提供了再充分不过的借口。我的生活自此陷入一种隐秘、甚至说非常隐秘的混乱状态,因为我开始繁忙地替人辩护,就像妈妈说的那样,我要“忙案子”。对我而言,也事关颜面。
胡贝尔一出生,你的本性就暴露无遗:你是个母亲,只是个母亲。你的注意力开始从我身上移开,开始对我视而不见;说你眼里只有孩子,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。我让你怀上孩子,就算完成了你对我的诉求。
只有当我在这些幼崽周围踅摸时,你才开始留意我的存在。只有在我声称我有权对他们做这做那时,你才开始恨我。
其实并非做父亲的本能使我靠近他们,而是由于我很快就发现孩子们竟然燃起了你的激情,这令我心中醋意大发。是的,我要把他们从你手里争夺过来,目的就是惩罚你。为此我替自己杜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,我还特别突出了自己做父亲的责任。我不想看到一个信仰狂热的女人扭曲我孩子的思想。诚然这些都是我找的借口,但这些借口也并不违背事实!
复活节一到,房子空无一人,田间空无一人。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,残酷的岁月将我变成一个远离尘世快乐的老浮士德。
吉娜维耶芙沮丧无措,跟我争辩,以为我特别在意这个绰号的侮辱性。实际上是菲利蓬勃的青春让我觉得恶心。那个得意洋洋的男孩儿,从少年时代就沉醉在我活了半个多世纪却一次都未体验过的爱河里,这在一个遭人恨的绝望老人眼里意味着什么,她怎么会想得到呢?我讨厌年轻人,痛恨年轻人。
那起出名的案子,把我推上了事业的巅峰,却也收紧了让我窒息的铁钳:或许我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,但是围绕这起案子发生的林林总总的事情向我证明,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。
亲爱的伊莎,我对你重提这段往事,不是我忍不住又想在四十年后唤起你对我的仰慕。在我的光辉时刻,在东西半球的报纸纷纷将我的肖像印上它们的版面时,你都没对我有过仰慕之情。在我律师生涯的庄重时刻,你的冷漠令我意识到我其实孤独无依;但与此同时,在那几个星期的时间里,在牢房的四壁之间,我面对并与之相处的是一个甘愿自我牺牲的女人。与其说她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,倒不如说她是为了丈夫的儿子,为了让他的姓氏后继有人。是那个被枪打中的人在哀求她:“控诉你自己吧……”而她则将爱情演绎到了极致,甚至宁愿让世人相信自己是个罪犯,让世人相信她是那个杀害自己唯一爱着的男人的凶手。她是在夫妻爱情而非在母爱的驱使下做出这种举动的……
我并不觉得夺回孩子们是件难事。我相信只要动用作为父亲的权威和我的智商即可。一个十岁的男孩儿,加上两个小女孩儿,我以为把他们引向我这一边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。我记得约他们和爸爸一起去溜达一圈儿时他们的惊讶和忧虑。你在院子里,坐在银毛椴树下,他们用目光征求你的意见。
“神父先生,您不知道您刚才对我说的那句话有多么好玩儿。您问问了解我的人我是不是善良,问问我的家人、同行:恶毒才是我活着的动机。
“啊!”她大喊着说,“您说恨他们,都是假的,你们是一路人。”
我曾日日夜夜无数次反复回顾这些往事,以至于现在已无法厘清真相到底如何。就算我吝啬……但也不至于在玛丽的健康开支上斤斤计较。更何况阿尔诺桑教授行医的宗旨是敬神爱人呢:我没有叫他来,是因为咱俩都确信不过是小小的感冒“引起的肠胃不适”而已。是那个奥布鲁担心玛丽身体虚弱,于是一个劲儿地叫她好好进食。是他杀了玛丽,不是我。不,咱俩当时的意见是一致的,你并没有坚持要请阿尔诺桑过来,你在撒谎。我对玛丽的死没有责任。你居然责怪是我杀了玛丽,实在阴险;况且,你真心认为是我杀了玛丽,你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!
我还知道有的人一生走过的所有路都是错的,他不知道如何生活:所谓生活,倒不是上层社会所谓的生活的讲究,而是指绝对意义上的人生的活法儿。伊莎,我很痛苦。南风烘烤着空气,我感到口渴。但房间里只有盥洗室的温水,虽可供我装上数百万杯,可到底没有一杯清凉可饮。
然而,对我而言,我发现在玛丽奈特的儿子身上,在这个你称之为野孩子的男孩儿身上,有咱们玛丽复活的影子。确切地说,曾经在玛丽身上喷涌着并随她的离去而一道潜入地下的同一眼泉水,在我脚下重新汩汩地钻了出来。
如今,收成不收成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?在这世上,我再也收获不到任何东西。
但是今晚,我却变得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看待这处也是我精神家园的田产。我终于解脱了。不知是什么,不知是谁令我得到了解脱。伊莎,缆绳断了,我随波漂流。是何种力量在激荡我前行呢?那是种盲目的力量吗?是爱的力量吗?也许是一种爱的力量吧……
从前,在一个自惭形秽的夜晚,我曾将自己的内心比作蝰蛇结。不,不,蛇结其实在我的身心之外,那一条条蝰蛇昨夜就已从我体内逃出,环绕到一起,并在石阶下变成一个丑陋的圆圈,大地上仍留有它们的印记。
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罪恶上:他们是妨碍我与伊莎互道永别的唯一罪人……可是,当我像鞭策劣马一样刺激我的宿怨旧恨时,却发现自己再也恨不起来。是生理上的放松,抑或是占据上风后的快慰,我不知到底是什么让我不由自主地温和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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