丰饶之海之三·晓寺
然而到了夜里,整个曼谷市就只剩下明月和星空。除了自行发电的旅店外,点染街头的只有那些拥有多功能变压器的有钱人家闪烁的亮光,仿佛祭祀时的点点灯火。一般人家用的是油灯或蜡烛。河岸上低矮的住家,都是靠着佛龛前的一支蜡烛度过夜晚,从外面隐约可以看见竹席地铺上的佛像金箔的反光,佛像前,供着茶色的粗大线香。对岸住家的蜡烛光倒映在河面上,不时被过往的舟影遮住。
“您知道曼谷的正式名称叫什么吗?” “不,我不知道。” “名字是这样的:库伦格·泰普·普拉·马哈纳空·阿蒙·拉塔那库辛·马欣塔拉·西阿尤塔亚·马富马·波普·诺帕拉·拉查塔尼·普利劳姆。” “是什么意思?” “几乎翻译不出来,就像这里寺院的装饰,徒见金碧辉煌,徒显繁文缛节,只不过为了装饰而装饰罢了。 “库伦格·泰普,是‘首府’的意思。波普·诺帕拉,是‘九色金刚石’,拉查塔尼是‘大城’,普利劳姆是‘心地善良’的意思。挑选这些华丽美艳的名词和形容词,就像把宝石串成项链一样。 “臣下对国王陛下回答‘是’,按照这个国家的繁杂礼仪,用这样的说法: “普拉普特·乔·卡·科拉普·普洛姆干·萨伊库拉欧·萨伊·库拉莫姆。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‘诚惶诚恐顿首顿首’的意思。”
太阳从河对岸晓寺的彼方沉没下去了,然而,广大的晚霞映衬出两三座高塔的剪影,此外,尽情占据了吞武里密林平缓景观上浩渺的天宇。碧绿的密林,此刻如海绵般包蕴了光线,化作一派真诚的翠绿。舢板纵横,群鸦噪晚,河水沉滞不动,变成脏污的玫瑰红。
但是另一方面,四十七岁的本多,内心里不知不觉染上一种习性,对于那些纤细的感动保有警惕,能够立即嗅出其中包含的欺瞒与夸张。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,本多回忆着。为了营救清显所转生的勋,他抛却职务时的那份热情……而且,他尝到了“拯救他人”观念的彻底失败。
说实在的,付不起律师报酬的人,没有犯法的资格;然而很多人却错误地出于需要和愚昧而触犯法律。
那么,本多呢?本多根本没有想死的样子!他既不热烈期望死,也不躲避突然袭来的死。
本多知道,她就住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美丽的小寺院般的宫殿里。他想,寺院不会飞走,公主也不会飞走。这个国家,疯狂就像建筑,又像跳得没完没了的单调的金色的舞蹈,极尽华美,永不停歇。
年龄将近半百的本多,其中一得就是舍弃一切偏见,变得自由起来。有了自我权威而摆脱了权威,自己成为理智的化身而摆脱了理智。
本多来到泰国一看,祖国文物的清雅、简素、单纯,清澄的河水使得河床上的小石子历历可数,神道教仪式的清洁明净等,在本多的眼睛里渐渐清晰起来。然而,本多并非与此共存,而是像大多数日本人所做的那样,视而不见,权当不复存在。干脆逃离一切,借此以苟活。
这正是尚未一睹的那位神经质的小公主的容颜。戒指中映出的这张脸孔,也可以看作是清显自己的脸孔。由此可知,公主是清显乃至勋的转世,已经是不容怀疑的了。 他把暹罗的王子们接到自家来,听他们讲述故国那些金光耀眼的故事,不管谁都会做梦的,这没有什么奇怪。然而,本多凭着反复的经验,他不得不相信清显的梦获得了应验。
早晨的暑气已经肆无忌惮地侵入房间。早晨离开汗湿的寝床,洗个冷水澡,这才感到肌肤的清凉。这对于本多来说,是一次难得的官能的体验。本多的性格是,不经过理智决不接触外界。来到这里后,一切都通过皮肤感知。自己的肌肤时时被热带植物明艳的绿色、合欢树绯红的花朵、寺院金碧辉煌的装饰,以及猝然而至的蔚蓝的闪电所浸染,由此而感触到某些东西。这可是最好的体验啊!和暖的骤雨,温热的水浴。外界是五彩斑斓的流体,身子好像整日浸泡在流体的浴池里。
正如酒慢慢变成醋,牛奶逐渐变成乳酪一样,放置已久的东西达到饱和,因各种自然的力量而变质。长期以来,人们长期生活在对于过剩的自由和肉欲的恐怖中。首次禁酒的夜晚,翌日早晨你会备觉神清气朗,从而自豪地感到,只要有水就能活得很好。……如此崭新的快乐,开始侵犯人们。这类东西要把人们引向何处?本多大体都明白。那时由于勋的死而产生的确信。纯粹的东西经常诱发邪恶的东西。
听到勋切腹时,立即降临心头的不是深重的悲伤,而是徒劳的压抑。日积月累,这种心情随之转变为期盼再会的喜悦。这时,本多感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人的感情。既然能够免除普通人生死离别之苦,那么,自己的本质抑或属于尘世之外不同凡俗的喜悦吧?
“本多先生!本多先生!我多么想念您啊!我受到您无微不至的照顾,默默死去了。我死后很想向您忏悔,足足盼了八年,终于等到今天重逢的日子。我虽然一身公主的打扮,但实际上我是日本人,前世是在日本度过的。所以,日本才是我的故乡。本多先生请把我带回日本去吧!”
一面置身于眼下晴朗的空间;一面清晰地望着雨的世界,这既是不同时间的共存,也是不同空间的共存。就像从墙缝中窥见雨云脱离了时间,遥远的距离脱离了空间。可以说,公主凝视的正是这个世界的裂缝。
一旦忘却形式,老迈就是她们唯一的礼仪。
温热的湿雾。 本
这里没有悲哀。看似无情的东西,全然都是喜悦。这里不仅笃信轮回转生,而且都像田水种稻、果树结果一般,不过是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而已。正如收获或耕耘需要人手一样,这里也多少需要人来帮忙。可以说,人就是轮流生来为大自然做帮手的。
曙色散放在地平线上,眼看着阶梯河坛的情景渐渐有了轮廓和色彩,女人们的纱丽的颜色、肌肤的颜色、鲜花、白发、疥癣、黄铜的圣具,好似一同发出了色彩的呐喊。恼怒的朝云徐徐变形,让位于扩散的晨光。终于,朝阳鲜红的尖端出现在低低的丛林之上,这时,同本多摩肩接踵的群众,一齐开口发出虔敬的赞叹。也有的屈着膝盖,跪在地上。
太阳已经升到绿色的丛林之上。刚刚还在允许注视的红色的圆盘,倏忽一转,变成不再容许瞬间注视的光辉的一团——威震四方、光焰万丈的一团! 突然,本多意识到,勋自刃时幻影里不断出现的远方的太阳,正是这样的太阳。
公元四世纪过后,印度的佛教急剧衰落,一种说法意味深长:“印度教以其友爱的拥抱扼杀了佛教。”这就像犹太人中的基督教和犹太教、中国的儒教和道教的关系一样
而且,按照婆罗门的见解,作为佛陀的毗湿奴,故意传播引诱民众堕入迷界的异端之教。这样,反而为婆罗门开辟一种机缘——教导民众返回印度教的本道上来。
按照世上一般客人的想法,逢到这种事情会感到心中不快,但本多的心很坚强,不会受到伤害。自看了贝拿勒斯以来,他的心似乎裹上一层莫名其妙的厚膜,一切都从这层厚膜上滑落过去了。
本多本想立即去瀑布飞沫四溅的第五窟,但那急迫的心情和望而却步的畏怖发生了争斗。那里或许什么也没有,可是此刻,清显发烧时说的一句话,犹如打点滴一般掉落在本多的心田: “还会见到的,一定能见到,就在瀑布下边。” ——当时,本多相信那是三轮山的三光瀑布,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。然而,现在看来,清显所指的最后的瀑布,肯定是这里的阿旃陀的瀑布了。
虽然没有什么使他特别激动的事,但旅行中积攒了那么多恐怖印象的压舱物,所以本多只好将身子依靠在上甲板的栏杆上,而将那些压舱物一起堆放在精神之船深深的舱底。
“我的丑陋很独特。”本多走出电梯,朝大厅方向跨下几级红地毯。这时,早已恢复的自负又附在他身上,他想,“我和那帮商人不一样,不管怎样,我到底是有过正义前科的呀。”
就这样带回日本,供在勋的墓前,可以吗?不,本多知道,勋的墓也是空荡荡的。 对啦,可以献给月光公主!就献给坚持说自己是勋的转生的幼小的月光公主好了。这自然要使用最直接的快速传递。而自己就可以充当这种穿越时间壁垒、自由往来的飞毛腿。
或许转生的神秘,也会像热带午后掠过庭院的一羽蝶影,不久就会从公主的记忆中飘逝吧?抑或这一切都是勋借助年幼无知的公主一番呓语,向本多转达自刃之前未曾辞别的歉意吧?这么一想,就可以心情轻松地离开曼谷了。
日泰定期航线,去年即昭和十五年开通。日本为了封锁救援蒋介石的物资,向法属印度支那派遣了监视委员。于是,法属印度支那的态度全然软化,除了恢复已有的台北——河内——曼谷航线外,再开通一条经由西贡的南亚迂回航线。
一切邪恶的东西,酩酊、死亡、发狂、热病和破坏……所有这些,为何能那样迷惑人类,将人们的灵魂引向“邪路”?人类的灵魂为何会如此割舍安适、幽暗而静谧的家室,非要跑到外面去不行呢?他们的心灵为何如此害怕平静的停滞呢?
人类应该早已知道灵与肉的分离。肉产生于提坦罪恶的灰烬;灵残留着狄俄尼索斯的清纯的余香。
转生为畜牲的罪,规定精细。杀害婆罗门者,投胎于狗、猪、驴、牛、山羊、绵羊、鹿和鸟;盗取婆罗门钱财的婆罗门,一千回投胎于蜘蛛、蛇、蜥蜴以及水栖动物;侵犯尊者卧床者,一百次转生为草、灌木以及蔓草,还会转生为食肉兽;盗窃谷物者,投生为鼠;盗窃蜂蜜者,变成牛虻;盗窃牛奶者,变成乌鸦;盗窃调味品者,变成狗;盗窃肉类者,变成秃鹰;盗窃肥肉者,变成鹈鹕;盗窃盐者,变成蟋蟀;盗窃绢丝者,变成鹧鸪;盗窃亚麻布者,变成蛙;盗窃棉布者,变成鹤;盗窃牛者,变成大蜥蜴;盗窃香料者,变成麝香鼠;盗窃蔬菜者,变成孔雀;盗窃火者,变成苍鹭;盗窃家具者,变成黄蜂;盗窃马者,变成虎;盗窃妇女者,变成熊;盗窃水者,变成布谷鸟;盗窃果实者,变成猿猴。
生命在活动。阿赖耶识在运动。这个识是总报的果体,包藏着一切活动结果的种子。所以我们的生存,毕竟只是阿赖耶识活动的结果。
眼所视,手所及,如果是一支水仙花,至少现在一刹那,水仙花以及围绕它的世界是实有的。 这是已经确认的。 那么,睡眠的时候,人们即便将水仙养在枕畔的花瓶里,深夜的一刹那一刹那,还能不能继续确证水仙花的存在呢? 当被挖眼、削耳、割鼻、切舌、分身、灭意的时候,一支水仙花,以及围绕它的世界还存在吗?
然而,这一望无际烧成焦土的末日的世界,它本身既不是终结,也不是起始。它是一瞬一瞬平然更新着的世界。毫无疑问,阿赖耶识没有被任何东西所动摇,它将这红褐色的废墟作为世界接受下来,于下一个瞬间又倏忽舍弃,再接受一个相同的每日每时都在加深衰亡之色的世界。
《大金色孔雀明王经》,标题上的这行字在暮色里依稀可辨。
不过,陪伴别人在自己宽阔的领地里慢慢转悠,这种快乐无疑是从少年时代时常出入松枝府邸时起,在本多内心所养成的一种欲望。
不过,陪伴别人在自己宽阔的领地里慢慢转悠,这种快乐无疑是从少年时代时常出入松枝府邸时起,在本多内心所养成的一种欲望。微风裹挟着箱根残雪的刺骨的寒冷,这春寒不是别的,正是自家庭园的寒冷;偌大一片草坪只印下两个人孤寂而寥落的身影,这寂寥不是别的,正是自家土地的寂寥……他感到第一次将私有制财产掌握在自己手里。而且,他丝毫不是因为对此抱有什么狂痴的迷信讨得便宜,而是彻头彻尾凭借理性和时势的惠顾所获取。
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呢?这是女性的力量。她能若无其事强使一个五十八岁的男人忽而化作少年,乍看起来既沉静又明朗,内心里一边对女人混杂着焦灼和敬意;一边诚惶诚恐精心装扮,用清纯的伪善和虚荣心捆住自己的手脚。
长久悬挂的画框一旦摘下来,原来那块墙壁就会留下一样大小白色的印痕,虽说洁白无垢,这是毫无疑问的,但这种洁白却过于强烈,同周围很不协调,似乎过于宣示着什么。如今本多从职业的正义引退,所有的正义一并交付给妻子。“我是对的,我是对的,谁能指责我呀?”这就是那块白墙的口头禅。
随着丈夫的暴富,梨枝有些害怕丈夫了。但越是害怕越是逞威风,耍脾气。对谁都怀着莫名的敌意,就连长年以来的肾病,也成了炫耀的资本。比起从前来,更打心眼里希望得到别人的疼爱。而且这种希求疼爱的欲望,使得梨枝变得越来越丑。
正午的太阳只照射到窗棂上,室内暗凄凄的。梨枝浮肿的眼睑下的瞳孔变成小小的洞穴,好像枯井表面的井口。数十年来,一年胜似一年对于不育的悔恨,使她那副肉体鼓胀得如兜风的车篷。“我是对的,然而我是个失败的女人。”——梨枝始终一贯孝敬已故的婆婆,这一副柔肠就是来自对自己的苛责。要是有个孩子,或有一群孩子,就能用那堆温润而甘甜的肉体将丈夫层层包裹起来,彻底融化掉。就像从拒绝繁殖的世界开始衰退的鱼,于秋日的午后被海潮冲到岸上,渐渐腐烂下去了。梨枝面对获得重金的丈夫震颤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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