丰饶之海之二·奔马
审判官中也有守旧派,他只当咖啡馆是规规矩矩喝咖啡的地方。所以,当审理贪污千元大案时,被告供述钱全花在咖啡馆里的时候,这位审判官勃然大怒,骂道: “胡说!一杯咖啡才五分钱,怎么能喝那么多咖啡?”
昨日刚见过面的人名字都记不得了,但对清显的记忆却始终鲜明,呼之欲出。较之今早看惯了的街角的风景,昨夜的噩梦所留下的影像却历历在目。一过三十岁,人的名字就像剥落的油漆,逐渐淡忘起来。这些名字所代表的现实比起梦境更加恍惚、无用,从日常生活里一一零落。
当然,对于这样的自己,本多可以任意加以丑化。就是说,自己身居正义的高处,用镊子将各种黑暗的激情挟起来加以估价,然后包在温暖的包裹里背回家中,作为写作判决词的素材。将一切神秘拒之门外,整日忙于精心加固法律砖墙涂装的手工作业……
所谓纯粹,就是将花一般的观念、薄荷般极为有效的咳嗽含片的观念、依偎在慈母心怀中的观念,立即变成血的观念、芟除邪恶的刀剑的观念、连头带肩斜刺里砍下时血花四溅的观念、抑或连接着切腹的观念。“落花缤纷”的时候,鲜血淋漓的尸体立即化作芬芳的樱花。所谓纯粹,就是将截然不同的观念任意转换,因此,纯粹就是诗。
“太阳的……站在日出时分的悬崖上,朝着太阳膜拜……一边俯瞰光辉的大海……站在崇高的松树根上……自刃而死。”
他再次抬起头来,望见缓缓散射着暗红色的天宇,栎树浓密的叶丛之间,闪耀着一条条细密的红色的空隙,仿佛有一大群红蜻蜓交翅飞翔。这也是秋的征兆。激情的内面缓缓变凉,渐渐走向理智的前兆,这光景对某些人是喜悦,而对勋却是悲哀。
政府成功地将贫富分别置于互相看不见的两只箱子里。而且,这种不论好坏,一概惯于逃避改革的政党政治,已经失去明治九年颁布废刀令时那种果敢精神的虐杀力量,一切都采取强弱交替的方式。
夏天太阳的光芒正向冰川神社的森林红彤彤地沉落下去,最后的余晖照耀着两位少年脏污的手指,使他们嗅到了一股气味儿。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实现的杀戮从远方飘来的新鲜的烟火气息。这种气息或许只是附近人家晚炊的烟霭。这烟霭和光亮,促进泥土迅速转化为泥土,枯枝迅速转化为雷管。
“失业者众多自然不是好现象,但并不直接意味着财政不健全。毋宁说,从常识上看,正相反。所谓民怨沸腾,同日本的安泰并没有直接关系。” 勋对这些言论又气又恨,一直耿耿于怀。
细思之,只有对藏原知之不多,才会使得勋的行为愈发接近正义。藏原应当是遥远而抽象的恶。对于一个陌生人,没有恩顾和私怨,甚至没有多少爱与憎,只有这样,杀人才会具有正义的根据。他只要从遥远的地方感受到这种恶就足够了。
佛法渡来之前,先有所谓儒道之渡来,致使人心恶而多狡意。更有佛法因果之说,而使人心雌弱,上下人等,皆为妄说所诳惑。
每座山岭都生长着众多杉树,有杉林的部分,沉浸在周围温润的红叶丛中,凛然黯郁。若论红叶,季节尚浅,黄茸茸毛织物一般的内里,随处闪现着红锈的颜色,将四周的赤橙黄绿压抑着,使其不太艳丽,仅仅呈现出一派冥蒙之色。
勋在聆听训斥的当儿,一种难以忍受的想法逐渐成熟,自己所要完成的美和玻璃器皿般的纯粹,已经落地打得粉碎,然而自己却硬是不承认。他被这一想法捆住了手脚。
竹丛里漂荡着水一般的光明。他用枪杆拨开缠绕身子的蔓草,睁大眼睛,时刻注意分辨和竹叶同一种颜色的野鸡。他终于找到了。勋跪下来,抱起野鸡的亡骸,胸口流淌的鲜血滴在他白色的裙裤上。
勋是个决心赴死的人,他暗自埋怨,这只盛着牡蛎的小木桶,和这种默然告别的场面实在不相称!随着脚步的迈动,牡蛎沉闷的碰撞声,宛若水波舔舐岩壁发出的音响。大海压缩在如此狭小的黑暗的空间,仿佛已经开始腐烂。
打这时起,勋醉了,醉意由某一点突然像挣脱羁绊的奔马。他一把搂住女人,疯狂地缩紧手臂。两人抱在一起,勋感到他们的身体犹如风中的桅杆,不住地晃动。
在这个以理智为职业的世界上,一个无意中染上罗曼蒂克病的人,在一般人眼里不可能受到尊重。如果从整个国家正义的角度看,即使不是什么罪过,那也是受到某种“不健全”的东西的侵犯,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。
本多心里乱糟糟的,如果说,营救清显没有成功,给本多的青春留下最大的遗恨,那么这次必须再加以营救。无论如何,都必须将他从危难和污名中拯救出来。
本多心里变得轻松多了,随即涌现一种怀想。时光似乎回到二十年前,学生时代的本多和学仆饭沼,正在一起商量如何营救不在现场的清显。
此时,本多想问饭沼关于勋的一句真实的话语: “你一直想把勋君培养成松枝式的人物,是否可以说这个梦想已经实现了呢?” “不,他还只是我这个父亲的儿子。”
室温使得窗户蒙上了一层水滴,广阔庭院里冬枯的树林,以及围着除霜草帘的庭前松树和棕榈,在淅淅沥沥的冬雨中,看起来一派朦胧。戴着雪白手套的侍者,端出英国风味的茶,银制的茶壶细嘴里流出的红茶,充满了白瓷茶碗的内里。本多从传热迅速的银匙上缩回了手指。他蓦然想起《皇室典范》中利用银器一般可怖的过敏的热度惩戒皇族的条款。
同对面窗口的同志互相唱和,看守听到呼喊“万岁”,就厉声叫骂起来。
勋懂得了,有时人也能和狗一样,通过寒夜的远吠互相传达心意。他仿佛听到系着绳索的狗在狂乱地挣扎,不住用爪子抓挠三合土地面。
勋未曾想到,自己抱定的“纯粹”的观念——这只飞向太阳、不顾翅膀灼伤致死的清纯的鸟儿,竟被一只手生擒而去了。
人们如果超越一定程度的心灵接触,企图达到意志的统一,那么,紧接着这种一时的幻想之后,必然会产生反作用,这种反作用不单止于离反,而且还会引起背叛,从而招致一切的瓦解。事情果真如此吗?或许人性中确乎存在着不成文的规律,禁止人与人之间的结盟吧?他真的违反这条禁律了吗?
“我不明白,我不明白,无论如何,我都弄不明白。杀戮之后即刻自刃而死,没有一人违反这个誓言。这样一来,我们就能顺利穿越繁琐的法律的树丛,而使衣裾和袖端决不触碰法律树丛的一枝一叶,径直奔向光辉灿烂的天空。听说神风连的人们,就是这样的。不过,明治六年制定的法律的树丛,无疑是很粗疏的……
“法律不断妨碍使人生变成瞬间的诗,它是这种妨碍的集中体现。允许万人用血花描绘的一行诗换取人生,这的确不妥当。但是,胸无大志的大多数人,是在丝毫没有这种欲求的情况下度过人生的。如此一来,所谓法律就成了为极少数人服务的了。法律的机构将极少数异常的纯粹、脱离现世的规矩的热诚……降低到和偷盗、痴惰的犯罪同等的‘恶’的水平了。肯定有人背叛,使我掉进这个巧妙的圈套!”
这回不同了,昨夜一梦,自晨至午,一直沉淀于心底,有时同下个夜晚的梦境相重叠,接着昨夜的梦继续做下去。宛若雨天忘记收的洗过的鲜艳的衣衫,就那么挂在晾物竿上,永远也晒不干。
“不能这样死去,应当切腹而死!如此被动、可怜,因自然小小的恶意而死,实在不值得!”勋这样想着,身子仿佛是锤子敲不碎的冻鱼,像石头般坚硬。
人们既不怕他,也不恨他,只是一味爱他,这种状态伤害了他的矜持。
在冬天透明的阳光下仿佛晒得出汗的白茶花,过滤了拷打的惨叫和呻吟,使之变成一种神圣的东西。茶花摆脱了候补警部鄙俗的风流意识,像国法本身一样散放着芬芳……他极不情愿地看到了闪光的茶花绿叶后面的栅栏窗内,粗大的绳索吊着沉重的肉体,在白昼的灯火中来回晃动。
“你们看我的思想怎样呢?假如被拷打就是思想的实质,那么,我的就算不上什么思想吗?”……勋很清楚,自己策划了这起案件,尚不足于被他们否定,勋为此感到焦躁不安。
槙子的信里丝毫没有这样的文字,只是有着某种气息,有着淡淡的情绪。由此可以察知,槙子有时似乎为勋的入狱而感到庆幸。无情的离隔维护了感情的纯度,不能见面的痛苦变成平静的喜悦,危险撩拨着官能,不确定因素培养了梦想……掠过狱窗的微风般的东西,不住诱惑着勋,使他的内心震颤不已。槙子明明知道这些,她依然把这种欢愉通过不经意的表现告诉了勋。
但勋更感兴趣的,不是基于阳明学派的知行合一或理气合一之说,而是其生死观。 井上博士写道: “中斋关于生死所持之说,甚类似佛教之涅槃。
由此可知,这位证人是否有作证的能力。起初,本多也跟着大伙儿一同嗤笑北崎的年迈昏聩,可是当他嘴里重复老人“二十多年前”这句话时,刚才的嘲笑突然转化为一阵战栗。
当时的清显和勋之间,除了年龄相同,外貌一点儿也不相像。但在接近死亡的北崎心里,已经产生的记忆的混乱,同在一座古老房子里发生的事情,色彩或浓或淡,已经超越时光结合到一起。昔日火热的情爱和如今新鲜、热烈的忠义,在超越规矩和摆脱准绳之处所,相互融汇,于被搅混得如泥沼一般生涯的记忆表面上,开出两朵俊秀的红白莲花。从观念上说,也可以看作一朵并蒂莲。这种阴差阳错,在老朽衰迈的北崎心里,犹如积淀的灰色池沼上,欻然闪现一缕奇妙的澄明的光线。而老人一心要攫住这缕莫名的澄净的光线,所以他才不顾众人的嘲笑和检察官的盛怒,顽固地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吧。
勋感到自己的地盘丧失了。为了不使槙子陷入伪证罪,他必须牺牲自己最珍惜的“纯粹性”!
能够想到的动机是爱,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,敢于冒犯危险的爱。这是怎样的爱啊!如果是单单为了自己的爱,那么,槙子可以把勋最为珍视的东西随便糟蹋而不以为耻。但最使勋苦恼的是,他必须回应她的爱。他不能使槙子成为伪证罪的犯人。
本多希望在被告和证人之间挑起一场战斗。就是说,他要使多情女子感情的晚霞,染红勋所向往的纯粹、透明的密室,逼迫他们进行一场最为真实的白刃战,以至于不得不相互否定对方的世界。只有这种战争,才是勋以往二十年来的半生中,难以想象、甚至难以梦见、却又为“生之必要”所不可或缺的理应熟知的战斗。丰饶之海之二·奔马 (三岛由纪夫)
但是,我决不打算加入左翼运动。说起来有失不敬,因为左翼是一种敌视天皇陛下的思想。日本自古以来,就是敬奉天照大神、拥戴陛下为日本人大家族一家之长,和乐相亲的国家。不言自明,日本具有皇国的真正形象,具有天壤无穷的国体。
天与地只是坐视,决不结合。为了使天地结合在一起,就必须有决然而起的纯粹的行为。为了这种果断的行为,就得超越一己之利害,献出身命。必须以身化龙,唤起龙卷风暴,以此一扫低迷的暗云,从而升上碧青的光明澄静的天空。
本多第一次被请进饭沼的卧室,十铺席大的房子正中,安设着世上艳冶的友禅织的被炉,盖被上绣着豪华的团形花纹,本多对此颇为惊讶。但是,根据本多生来具有的敏锐的观察力,他立即感到,这是美祢流连于王朝贵族生活趣味的体现。刚才的宴席上,本多对覆盖在饭桶上的蓝底棉盖被也同样感到惊讶。
饭沼对于家中处处充斥着妻子邈远的淫荡的源流,鲜烈的淫荡的美的样式,虽然和自己的情趣相反,但一概给予默认,这倒是很奇怪的。本多以为,在饭沼心灵的深处,抑或也潜隐着对于王朝贵族趣味的乡愁。
他竭尽全力拯救勋,今天终于获得了成功。然而,本多自己心里一点也不感到满足,这使他也觉得奇怪。
不一会儿,佐和同勋走散了。佐和在人群中无目地寻找了四个多小时,最后回到靖献塾,报告了勋失踪的消息。 ——勋回到银座,购买了一口短刀和一把有着相同白鞘的小刀。他把小刀藏在学生服里边的口袋,短刀装在外套里边的口袋。
勋藏身于此,平静一下剧烈的心跳。耳畔只有潮水的喧骚和海风的呼啸。他只觉得咽喉干得厉害,胡乱剥掉橘子皮,整个儿填进嘴里。他感到一股血腥气,原来橘子皮上粘着干涸的血块儿。 不过,这血块儿还不至于妨碍果汁润喉的甘甜。 透过枯草、干枯的芒草,透过眼前垂挂的常绿树的簇簇枝叶和蔓草,前方有夜的海。虽然没有月,海映照着空中的微明,闪耀着黝黑的光亮。
“离日出还早呢,不能这样傻等下去。没有升起的太阳,没有高大的松树树荫,也没有灿烂的大海。”
勋深深呼了口气,左手抚摸着腹部,闭上眼,将右手里的刀刃抵住肚子,左手指尖儿定好位置,右腕憋足力气直刺进去。 刀刃突入腹部的瞬间,红日在眼睑内冉冉升起。
kindle cover